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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推薦的BGM,我寫的時候大概是第五章開始我就一直重複播放。效果挺不錯的。如果有人能看完這個拳王的故事,我會相當感謝的。

拳王與我

 

   1

 

     我最慶幸的就是,記憶猶新。

    「赭學長,就是這孩子。」在我三十五歲那年的某一天下午,我那早早放棄體壇去當高中體育老師的學弟,雨川東河,突然領著一個暗紅短髮的年輕小夥子,來我叔叔家經營的訓練所見我。之前他和我提過班上有個學生很有格鬥方面的才華,沒想到沒過幾天他就把人給帶來了,如今也不管我一臉不耐煩,回頭拍了一下那學生的肩膀後對我繼續說:「他是米勒卡洛斯,打青少年組的拳擊賽,有得過地區性的冠軍哦。」少年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眼神陰鬱而銳利,但瞳色卻是溫柔的群青,體格相當好,高而精瘦,在雨川背後不遠處站得直挺挺的,往我這邊望著。

 

    他給人的感覺像老鷹,兼具力量與優雅。眼神專注,不透露心機。

    我第一眼看他,就相信他有絕對的潛力。

 

    但我還是用一貫沙啞的聲音酸了一把:「怎樣?好好的打區域賽,開開心心的得些小獎在學校臭屁還不夠嗎?」

    「別這麼說啦!他會當真的!」難得看雨川這麼激動,看來我得先收斂一點。

    「東河,你到底帶一個紅蘿蔔頭來見我做什麼?炫耀你老師當得很好?」

    「你連在我學生面前也不給我留點面子啊……!你誤會了啦!」個性柔軟的雨川苦笑著把那個少年拉過來、推到我面前:「這孩子原本的教練太老了、退休去了!他要換教練啦。」雨川說,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逼不得已才對體育老師鬆口,甚至在辦公室突然對他下跪以乞求幫助。

    我無視眼前的少年瞪著雨川,毫不考慮的吼了起來:「你個窩囊廢竟然狗膽把責任丟給以前的學長?」即將邁入職業拳擊的階段,這個階段的選手最難適應了,還挑這個時候換教練,想想這年輕人還真衰。

    「就是因為知道你是個好教練才安心想向你推薦一屆人才啊!」無視我的語氣粗暴,雨川擺著燦爛的微笑回應。

    「少耍嘴皮子!你當年有現在口中的好教練作指導學長,卻一口咬定放棄拳擊,窩囊說的話誰信啊?把人留下來你快走吧,我看到你就不爽!」

    「太好了!所以你答應了哦!耶嘿──!」雨川雖然帶起眼鏡正經八百,但表現和當年那個開朗的大男孩一個樣,竟然在自己學生面前歡呼,也忘了我數落了他一番,……啊,看吧,他的學生表情一臉難以置信,完全不知道我和雨川的相處風格,更不懂其中發生了什麼事。

    「米勒,這位是赭順安教練,是老師以前學拳擊時的指導學長,赭教練雖然沒得過什麼冠軍,但是比賽經驗相當豐富哦!俗話說失敗為成功之母,赭教練有許多成功的母親哦!」

    「幹!你嘴巴放乾淨一點!」

    「學長先想一下自己剛剛說了什麼啦!」雨川沉浸在自己莫名其妙的喜悅中大笑著,都過了這麼久還是沒有發現身旁的學生臉上打滿問號看著他。

    真麻煩,只好稍微當個好人了。我盯著雨川的學生米勒開口:「你有什麼問題嗎?」

    米勒聞言似乎心一驚,接著回過頭看著我、卻又瞄了一眼雨川。不過也沒花多少時間猶豫,他回復剛開始的認真表情,語氣平穩的、用他與外表相襯的低柔聲音開口:「我沒有問題要問赭教練。」

 

    糟糕,火氣好像有點給他惹上來了。

 

    「啊啊?你剛剛明明就臉上寫著有話想說,還跟我裝蒜?」

    「因為我有問題想問雨川老師。」

    聽到他說的話,我頓時覺得臉上一熱,這小鬼故意不把我當一回事嗎?難道他是覺得喜歡的老師被數落心存報復?我看向雨川,剛剛還一臉開心的他,現在愣愣的看著和他差不多高的學生,完全沒注意到我的火氣,甚至好不容易才從自己的驚訝中擠出回應的話:「問我?什麼問題?……啊,赭教練人很好的,這點我和你說過了吧?他只是刀子嘴啦,老師和他交情很好的。」什麼?雨川早就背著我先提過了嗎?誰豆腐心啊,混蛋!

    「我知道,我不是要問有關赭教練的問題。」

    ……?大概是這個時候我開始覺得,這小鬼的認真程度已經異常到竟然再開口前把所有的用字遣詞都整理精準,把事情分得如此清楚。

    「我想問,雨川老師你為什麼放棄拳擊了?」米勒露出介於疑惑與難過之間的複雜表情,認真的看著雨川,不知道在考慮著什麼。

    雨川愣了一下,然後露出他一直沒變的,溫柔開朗的微笑,眼神就像在誇讚這個孩子的貼心。沒想到他接著卻是靜靜的看著我,我甚至沒發現自己還一臉呆愣。

    雨川喚了一聲米勒的全名後,若有所思的對我說:「雨川東河發現,教育更適合他。因為有人讓雨川東河覺得,被肯定的喜悅必須傳下去才行。」

    「蛤啊?」因為他是看著我說話,讓我忍不住發出聲音想回問。

    但雨川一掃剛剛的沉靜,馬上拍了一下學生的肩膀,對他笑了起來:「米勒,老師放棄拳擊就是為了這一刻啊!只要你繼續走這條路,就等於老師沒有放棄拳擊!」

    「蛤啊?」米勒和我同時發出了差不多的聲音。

    「很難懂嗎?很難懂吧!沒關係!你總有一天會懂!老師相信你能成為傑出的運動員!一定要加油哦!」

    「是!」

    「詭異的青春偶像劇可以告一段落了吧?兩位。」

    「哈哈哈!學長不可以手下留情哦!那就交給你啦!米勒,老師先去辦些事,等等你結束再打手機給老師,我開車送你回家。」

    「沒關係,我可以搭公車回去,雨川老師請好好送女朋友回家。」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約會!?」

    再這樣讓他們聊下去天都要黑了,我不耐煩的吼到:「東河,要走就快滾!」

    聽完雨川啊哈哈的開心笑完,我和米勒目送他的轎車揚長而去後,兩人四目相交之際,我一時之間不曉得該說什麼而別開頭整理起襯衫,而米勒看起來只是安靜的等著。仔細想想,應該先了解一下他的狀況,該問以前的教練嗎?還是先問訓練方法?好像也不是很重要。

    「總之先進……?」我話還沒說完,突然因為撇眼看見米勒的姿勢而中斷。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米勒大角度的對著我鞠躬。沒多久,清爽的短髮下傳來語氣堅定的喊聲:「以後要麻煩赭教練指教,如果有什麼不足夠的地方還請多包涵,我一定會努力趕上,謝謝您收我為徒。」

 

    ……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有禮貌的高中生啊,真不曉得他的腦袋是怎麼運作的。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其實老實的擺出滿意的態度也是可以,但就是覺得那樣有點沒面子。

    ……總之先進來吧。」

    「是!」他毫不動搖的站直身來,盯著我看得群青色的眼睛裡像藏了寶石一樣,讓我也忍不住多看一秒。唉,我大概還是透露出滿意的眼神了吧,算了。不是很在意的推開了訓練所的門,逕自走了進去,他沒差幾步的跟上,小聲的將門給帶上。

    老鷹嗎?還真是教養良好啊。我側過頭撇了米勒一眼。

    那麼我現在是飼養的獵人、還是試圖對抗的蟒蛇呢?想到這裡忍不住對這樣興奮的自己哼笑了起來。

 

 

 

  2

 

    訓練時間很快的就是兩個月過去。

    米勒卡洛斯的狀況相當好。包括每週的重量訓練和核心肌群訓練,所有適應上幾乎都沒有問題,不,老實說,真是一點問題也沒有,他根本就是天才。剛開始一個月我每天都在驚訝,他學習吸收的能力相當快,我甚至懷疑他的所有神經都是為了拳擊而誕生。體格、力量、策略等,甚至就連他那顆冷靜的腦袋,都讓他在和訓練所的其他選手對戰練習時令所有人驚艷與恐懼。就連叔叔和其他資深教練負責的職業選手們都嘆為觀止。但坦白說我並不覺得自己有特別做什麼不同的訓練法,米勒的資質就是外行人來看教科書死板的教他也沒問題,我不過就是適時稍微提醒糾正他的姿勢或出拳距離,還有很一般的為他安排生活表。

    而現在,在訓練所的大家建議之下,米勒就要參加他第一場的職業擂台賽了。由於教練年歷資淺的我平常都是負責訓練國高中青少年組選手,其他打職業組的成人都不會交給我來訓練,所以中途加入的米勒也是我第一個要打職業賽的學生,但我一點也不擔心,應該說舉凡全訓練所的教練和學生都不擔心,識貨的人都看得出來米勒一定是不同凡響、未來不可限量的好選手。

    但是,一切因為米勒在初賽前天的一句告白走樣。

    在只有我們倆的練習擂台上,他說了什麼,而我因為懷疑是自己的耳朵不靈光,而又問了一次:「米勒你這混蛋剛剛說什麼?」

    米勒難得露出緊張的模樣,像是一個怕挨罵高中生,稍為看了左右確定沒有其他人後,努力的用正常的音量和語調回答長輩的問題:「我的女朋友懷孕了。」

    女朋友!懷孕!

    幹!

    他現在看起來已經夠焦急了,要是我再不忍住情緒飆罵出來,個性認真的他一定會對我的怒氣信以為真,反而變得更自責。於是我只能用手指掐住眉間,先用沉思來回應他。

    米勒現在十七歲,年紀只有我的一半。我今天依舊光棍,但他有女朋友甚至還懷孕了。一想到此,我突然為我赭順安近三十六年的人生之失敗而感到無比的哀痛。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個性?態度?臉蛋?……不,應該是以上皆是。說不定連我沒得過冠軍這件事都能算上了。……不行,再想下去好像會更生氣。

    「對方是……你的同學?」現在的高中生還真開放啊,這下子他要為了那個女孩斷送前程去養家活口或是任對方家屬殺剮了吧。

    「不是,對方是上班族。」

    「靠!上班族!?」啊、果然還是忍不住,算了,反正他已經一臉沉重了,也不差這一筆:「你才十七歲就隨便被上班族給拐跑了嗎?」

    「不是拐跑!我很愛她!而且我們認識半年了,一開始我們都誤會彼此的年紀,但之後覺得無所謂才繼續交往,然後這次是……。」雖然看起來和成熟男人無異,體格上可能還更好,但米勒再怎麼說還是個少年,加上個性純情,女性話題也許還可以,但十八禁的話題絕對沒辦法,簡單來說他就是那種看A書也不敢和別人討論的類型。可惡,反正就是不小心和對方上床了吧。

    「所以呢?你們打算怎麼辦?」既然他會和身為教練的我討論,女方應該有出給他題目了吧。

    只見米勒一臉困窘害臊:「她問我,願不願意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嗯,你怎麼回答?」

    「我說我願意,我會對他們負責。」

    這麼多次看著米勒那張認真的臉,第一次我心中幹意無限。

    「你才十七歲你是要怎麼負責啊!」憤怒。

    「……我、等孩子出生的時候我已經十八歲了!」焦急。

    「十八歲你又要怎麼負責啊!混蛋!你哪來的錢和房子?你父母哪裡生來給你!他們甚至不知道我的教練費已經有補助過了還算便宜!」憤怒。

    「那、那我到底該怎麼辦啊!?」崩潰。

    啊……他崩潰了。唉,還是崩潰了嗎?而且意外的快啊。我呆站看著蹲下去抱頭苦惱的米勒。我第一個要打職業擂台的學生,才十七歲,女朋友的肚子裡有小孩,這是什麼悲劇?而且這個樣子是要怎麼比賽啊,他現在一看就知道狀態和平常不同,去比賽的時候一定會分心啊,……竟然在報名後比賽前發生這種事,還真會挑時間。我忍不住嘆氣,但嘆完之後我才發現米勒的肩膀顫了一下,啊。他是這麼容易崩潰的人嗎?雖然我到現在還是常搞不懂他在想什麼,但他應該沒有那麼脆弱……。

    等等,沒錯,剛剛好像錯過了一件事。

    「喂,米勒。」我蹲下身子把手放在米勒肩上,和他示意我忽略這件事情的重要:「你爸媽知道你有孩子的事嗎?」

    注重禮貌的米勒相當反常的頭抬也不抬,平常那低柔穩重的聲音也變得相當微弱壓抑:「知道,所以我被趕出家門了。」

    「哈?」

    「他們說要和我斷絕關係。」

    「你到底是怎麼和他們談的啊……?」

    米勒沉默良久,再開口沒想到他的聲音已經可以完整聽出哭腔,斷斷續續的、像自言自語一樣解釋了起來:「怎麼可以把孩子拿掉……,不可以的啊,那是、那是我應該要負責的……是因為我才出現的生命啊。」

    啊啊,他的父母的確是守舊的家庭,在加上家境差的關係,再怎麼說能讓他來學拳擊已經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讓步了吧。所以是不斷讓步的不滿累積造成一時衝動的後果嗎?我耐住性子慢慢聽米勒解釋,總之大概就是這孩子又太過認真,和爸爸對槓了起來,爸爸大概也是意外平時乖巧合作的獨生子突然搞起叛逆,一氣之下就說出了重話吧,不過看看擺在不遠處那比起比賽需要的看起來還更誇張的行李,兒子這邊也已經整理好,就這樣衝出來了,看來事情也木已成舟。

    「米勒,你還在哭嗎?」

    「嗯。」這傢伙還誠實的真麻煩。我用力的揉了揉他幾乎貼平頭顱的短髮要他慢慢冷靜,並讓他好好聽我說話,回答問題用點頭或搖頭的。

    「因為你不是新手,所以不用打賽外賽,是直接進第一輪。第一場輸了,沒有什麼敗部復活,你得就直接回到這裡從頭來過,懂嗎?」慢慢的點頭。

    「好,接下來這很重要,你女友有錢養你和孩子嗎?」慢慢的搖頭。

    「米勒,只要你打進十六強,十六強以內就會有獎金,職業拳擊的獎金和青少年組的可不能比──相當的優渥,你明白嗎?」遲疑的點頭。

    「進四強以後,獎金是翻倍,季軍乘以二是亞軍,再乘以二是冠軍,你懂這代表多少數字嗎?」沒有回應。啊、畢竟是他最喜歡的運動,這樣充滿金錢臭的說法是不是會讓他反感?「獎牌是對選手的獎勵與肯定,獎金也是必要的支持啊!這就是『職業』,你就是要靠拳擊運動來賺錢養活自己,只要你打進四強,那筆獎金短期而言夠你就養家了。」

    米勒突然漏出不成聲的氣音:「我辦不到。」他抽出一支大手伸過來捉住我的袖子示弱:「教練、我辦不到……。」

    十、九、八、七、六、五、……。

我的腦海裡浮現每次裁判數秒時,我拼了命也站不起來的痛苦。

    突然間只覺得火大。

    任怒氣支配我的身體運作,只是一個瞬間的事。

    「你他媽的還敢和我說你辦不到!?」我往前半跪了起來,不管後果的一手揪住他的領口、一手直接狠狠賞了他一拳。瞬間的暴怒讓我甚至感覺不到拳頭發疼,米勒驚恐的趕緊扭過頭看著我,但就算他哭慘的臉就在我眼前,我還是一點感覺也沒有的對剛失去家人的他毫不留情的破口大罵:「你知不知恥啊?混蛋!你在我們訓練所操練時你有給自己好過嗎?還是你覺得教練是會對你放水的愛心媽媽!?你他媽給我看清楚!你的臂展、你的體格、你的觀察力、你的速度、你的那顆豬眼睛多擅於誘導別人,你瞎了狗眼不明白嗎?整個訓練所你和多少職業選手打過友誼賽?你輸過嗎!?幹!你有輸過嗎!?你懂別人怎麼看你嗎?」

    四、三、二、一,比賽結束!獲勝的是……。

 「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混蛋!」

    我大吼的聲音在顫抖。

    我的揪著米勒的拳頭在顫抖。

    我承擔他體重的手臂在顫抖。

    我激動的呼吸造成肩膀也在顫抖。

    對,我一直以來都羨慕著他,他從氣質到實力都是我最期盼的樣子,一個完美的運動員。但我從沒打進冠軍賽,沒資質的問題擺在眼前、不斷努力卻依舊停滯不前,最後累積負傷,只好放棄職業生涯、退到幕後當一個二流的教練,而同時我也已經是個開始生皺紋,沒老婆沒孩子的失敗者,對社會一點影響也沒有的無名男子。

    真丟臉,揪著自己的學生這樣發洩情緒,真難看。我慢慢鬆開米勒的領口,把體重交還給安靜失神的他,讓他僵硬緊張的身體安穩的坐回地上。

    但是米勒還是一動一不動的看著我,他的表情有別於剛才的驚慌,雖然看起來還是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但已經沒有剛剛那樣的悲傷與焦躁,而是微微垂著眉頭苦惱,就像是擔心一樣,……為什麼會是這樣的表情?

    「赭教練,對不起。」默默的開口,雖然還有一些鼻音,但米勒的聲音已經相當清楚平穩了:「我辦得到。」

    兩個月相處下來有時候還是搞不懂這傢伙到底在想什麼,我嘆了口氣。雖然呼吸還有點急促,但心境已經平靜了許多,我深呼吸後嘆了口氣:「你明白就好,好好調整心情吧,後天就要比賽了,記得還是要節食,不然要超出賽級磅數了。」我草率的揮揮手提醒了幾項要事,雖然明白他還一直盯著我看,但我轉身就想離開這裡回房間整裡出賽的行李去,沒說什麼的就鑽出擂台。

    「是。」餘光瞥見他用手臂稍微擦了擦臉,俐落的從地板站了起來,竟然快步跟過來攔我:「赭教練,等等。」

    「蛤啊?」心想這傢伙真不會看臉色,竟然還找我說話。

    「教練在訓練所整理行李嗎?那臥房會經過客廳或其他人的臥室嗎?」

    「會啊?你沒頭沒腦的在問什麼啊?」

    米勒皺了一下眉頭,不發一語的伸出雙手,直接往我兩頰一抹。

    「喂!你這個小鬼抹什麼在我臉上!?」我趕緊伸手往自己臉上檢查,但似乎沒有異狀。米勒答非所問的和我說他目前無家可歸,今天要借睡在休息室,也沒等我同意,掉頭就走。

    什麼跟什麼啊?不過看他態度表現和先前無異,我似乎也不是白發了一頓脾氣,算了。

    下意識搔了搔下巴的鬍青,想想他出賽前我也該刮一下鬍子了……嗯?

    等等……,怎麼是濕的?

    ……不會吧?

    不,這才不是我的,是米勒把眼淚抹到我臉上了吧?

    雖然心裡這麼欺騙,但臉上的潮紅並沒有騙過自己,竟然讓一個歲數不到自己一半的人來為自己操心,除了嘆氣還是嘆氣。算了算了,他好就好,我也揍了他一拳,自尊什麼的就別顧那麼多,就當作扯平了吧。我經過客廳時和叔叔打了聲招呼後,迅速拐進臥房開始整理私人行李。

 

    幾週過後,我平凡的人生有了轉捩點。

    三十五歲那一年,我成了冠軍拳擊選手的教練。

 

 

 

 

    人們驚訝米勒只有十七歲,的確,即使他打的不是最受矚目的重量級,但體格上的確成熟的誇張,再加上他打遍二十到三十五歲的所有選手,許多人懷疑他吃禁藥。但風波也吵不了多久,清白證明了一切。

    米勒得了職業擂台冠軍後,用那筆錢在訓練所附近租了一棟房子,並和女朋友登記結婚,之後他過了生日,再一陣子也幫我過了生日,然後是抱了孩子。

    其中有一些值得一提的事,比方說為了貼補家用,米勒從地區擂台賽到地下擂台賽他都去比,甚至還要我教他一些格鬥技,好讓他去打獎金優渥的綜合格鬥賽、自由擂台,我也因此鑽研了不少學問,甚至發現了自己在柔道和太極拳的天賦。在得了各項冠軍後,想當然耳,沒多久米勒和我就成了體壇的熱門話題,所幸他為人形象很好,媒體傾向用「體壇新星」這類的正面名詞來形容他,再加上他就算有打不正規的自由擂台,也偏愛用正規拳擊來做為比賽利器,大家還反向吹捧他整治了地下擂台的敗亂風氣。此外,我甚至還必須擔任經紀人兼保鏢,替他推掉不少無關體育的訪談和日常狗仔跟拍鏡頭,還有接了一些運動相關的廣告,民間還因此興起了學拳擊的熱潮。

    但就我看來,一年過去,米勒的為人處世並沒有什麼變化,雖然總是不曉得他在考慮什麼,但包含那點沒變以外,依然是個相當禮貌、凡事全力以赴的十八歲少年。相處了一年依舊沒有變化。

 

    米勒卡洛斯。

    這傢伙果然不可一世。

 

    我有預感他在體壇,不,在這個社會,會爬得更高的位置。

 

    然而在他的兒子伊安還沒滿半歲,米勒打進職業擂台十六強的那天半夜,他揹著運動提帶、用一個詭異的姿勢抱著孩子,到我離訓練所稍遠的、我新買不到一個月的房子猛按門鈴:「教練!大事不好了!」就連報憂的方式也老派的詭異。我隔著貓孔嘆了口氣慢慢轉開門把。

    「你先冷靜一下,我說過了孩子不是這樣抱,會窒息。我不想住凶宅,孩子給我。」心想他還是不太會抱小孩,我睡眼惺忪的開了大門後,二話不說先把孩子給抱了過來,伸手檢查,嗯,還有呼吸,沒事,所以應該不是孩子的問題,可惡,那是又怎麼了?我用比早上更沙啞的聲音對他說:「先進來再慢慢說,大半夜不要吵到鄰居。」仔細想想,上次見他這麼慌張是女朋友懷孕、被家人斷絕親子關係那回,因此讓我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米勒進到屋裡後像是全身戴滿鉛塊般沉重的坐到沙發上,盯著自己緊抓的膝蓋的手,整個人看起來相當不安:「對不起,這麼晚還來打擾。」

    「禮貌就免了,怎麼了?」

    他吞了口口水,掙扎許久後沉痛的開口:「……姬塔要和我離婚。

    對耶,我怎麼會沒猜到。上次是女朋友,這次就是老婆啊。

    ……那女人有完沒完啊!?

    「你老婆哪根筋不對?」我想起那個見過幾次面的嬌小女人,雖然長相可愛、個性文靜,但在我看來各方面都還稱不上是足以和米勒匹配的美女。老公是家喻戶曉的優秀運動員,人又有錢、長得又帥,這女人成功的連孩子都生了竟然要和他離婚?我看她一定是根腦神經斷了。但我大概也還沒完全醒過來,只是冷冷的問:「怎麼?因為你只會幹粗活不會煮菜燒飯顧小孩,所以她不要你了嗎?」

    「不是……,如果是的話我或許還能努力挽留她……。

    「不,你做家事的能力之差,就算奧雷提亞顯靈也救不了你。」也是他的孩子出生之後我才發現,米勒在日常一些小事情的處理上怎麼努力認真也辦不到,笨拙得令人詫異。

    「就是奧雷提亞……。

    「蛤啊?」

    「姬塔說她沒有辦法選擇我,她要選擇奧雷提亞,幾個小時前拉著行李就走了。」

    「她瘋了嗎?」奧雷提亞並不是什麼專搶女人的壞男人,祂是艾耶雷克主要信仰的神祇的名諱,目前由瓦納海姆教團的大神官為人民與祂接觸。雖然祂對某些人來說是等同真理的存在,但對我這一類並不特別篤信宗教的人來說,被奧雷提亞搶了老婆真是不可理喻。

    「她沒有瘋……她好像已經考慮了很久今天才和我說,我和她談了很久,但她行李都收了堅決要走……。」米勒摀著臉沉默了起來,真是的,教練也必須充當選手的心理諮商師嗎?但是要是急著問他告訴我這些事要幹嘛,他大概又會以為我生氣不耐煩,……雖然事實上我的確感到不耐煩,但害怕因此影響到接下來的八強比賽,我只好繼續忍氣吞聲亂猜。

    「那孩子呢?」

    「姬塔說孩子要留給我,這就是問題所在,我答應了。」

    ……我運氣真好,也真背!

    「你為什麼老是要答應這種麻煩的事……?

    「我必須負責啊!伊安他是……。

    「你不用再說了,我去年已經聽過了,不想挨我揍的話就閉嘴。」我和米勒都心知肚明,這是個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問題,米勒也許溫柔體貼、有錢有家,但他缺乏常識和笨手笨腳的程度,照顧自己都是個問題,更別說是照顧一個小嬰兒!再加上他就算現在沒有比賽,平日他也有訓練,每週重訓和核心訓練更是費時曠日,一想到他原本更前途似錦的未來就頭痛:「你每次都這樣想答應就答應,也不想想後果,以後你要怎麼辦?總不會就不打拳擊了吧?那可是你唯一的謀生能力啊,看你要請個保母、還是再拐個老婆回家?」

    「我不放心請保母、我也沒辦法再愛姬塔以外的女人了……。」

    麻煩死了。我無力的抱著他的兒子伊安往沙發仰後躺去。

    「所以……。」沒想到他話還沒說完,從對面站起來走到我沙發背後盯著我的臉,一臉真誠的說:「教練可以幫我帶小孩嗎?」

    當真?我認真回望米勒的藍眼睛,果然,他從不開玩笑。

    ……我呸──!

    我一掌推開他的臉,突然的力道讓他退了一步:「你這傢伙開什麼玩笑?我是你教練!可不是你爸!也不是這小毛頭的爺爺!」這一語出驚人碰到我的逆鱗,讓我完全醒了。

    米勒一時之間露出動搖的臉,但竟然又回復認真臉色,甚至走到沙發旁邊直接對我下跪:「我考慮了很久,只有讓教練陪著伊安我才能安心,拜託您了!」

    「去你的考慮很久!老婆跑了不就是今天才發生的事嗎?我可是你的教練!我光是看著你都來不及了,還幫你抱小孩?你腦袋也跟你老婆一樣壞了嗎!?你這樣的行為有多不尊重教練的職業你懂嗎?」

    「拜託您了!我願意多接一些廣告賺錢給教練,拜託了!」沒考慮到這時跪趴在地的米勒究竟搬出了多少勇氣才繼續請求,我任他的話語引燃怒火。

    「米勒卡洛斯!」我很少叫人的全名,這讓米勒的肩頭一震,我知道他全神貫注的聽著:「你什麼時候變成了想用錢解決問題的混蛋啦!?蛤!?你把我當成什麼啦!?這可不是錢的問題!你花再多錢也不該請,也請不起自己教練當這小孩的保父!我是你的教練,此外不會是別的東西!你這話就是不把我當教練看是吧?我看你是紅透半邊天爽夠了啊?混蛋!你是覺得你資質好不用教練也無所謂是吧!?那你就別假惺惺了趕緊換一個去!」我懷裡的伊安醒來,不安的哭了起來,我才發覺自己已經扯開喉嚨不停歇的大罵著。剛才情緒上一不小心把自己內心的不安扯進來,戳痛了自己,真丟臉,他現在大概很看不起我吧,我把視線從伊安轉往他爸爸那邊看去。

 

    米勒已經是抬起頭的模樣,一臉心碎的看著我,比賽時老鷹一樣的神采蕩然無存。

    為什麼?

    做什麼露出這種表情裝可憐,我可不吃這一套。

    但在他意識到眼淚滑落下來,微低著頭想掩飾卻懊惱的握拳咬牙時,我的想法改變了。米勒從來不做作假裝,而且再怎麼說這傢伙只是個十八歲的年輕人。依我來看他現在一定是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示弱、卻還是流下眼淚,感到不甘心了吧。

    這傢伙並不需要用過度切入核心的話語來指責他,他的腦袋總是糾結著各種思緒。即使已經和他幾乎朝夕相處了一年多,我還是無法想像他此刻內心的自責會有多龐大。

    這時我並不知道,我一輩子都在後悔這時沒有拉下臉道歉或安慰。

    我不知道他的內心被自責與內疚填滿,不曉得這個年輕人認真的嘗試扛起身邊的一切,不明白他對於自己的無力和粗心失望和後悔。

    我只是靜靜看著他,等待彼此又能乍看相安無事的相處。

    「對不起……我只能說對不起。」我讓他向我道歉。

    「過來,你來抱孩子,坐好。」而我只是假裝什麼也沒發生的接過他的背袋,拿出奶瓶和一小罐奶粉往廚房裡走。

 

    當我泡好奶粉正打算邊試溫邊走回客廳時,聽到了背對著廚房的沙發上,傳來了米勒低沉的聲音,他的聲音一直那樣溫柔有磁性。

    「伊安,對不起,讓你當爸爸的小孩。」

    但此刻多了份壓抑。

    「對不起哦。」

 

    米勒到底在想什麼,我並不是沒有機會理解,但是我的脾氣讓我錯過了。

    我讓自己錯過了。

 

    其實我都明白,是米勒的優秀讓我不安,錯的人從不是他,是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話傷害了他。

    我是一個糟糕的教練。

    此外,還是一個糟糕的大人。

 

 

 

   

 

    八強決定賽,米勒對上了前年的冠軍彼可拉庫萊,去年他因為私人原因沒有參加職業擂台,所以米勒是第一次遇上他。對手除了臂展比米勒高了點之外,體格上沒有其他優勢,兩人身高體重無異。雖然比起勝場數乍看之下,身為去年大賽黑馬的米勒處於不利,但為他做足看影帶、模擬等賽前準備的我並不覺得米勒會輸。

    這場八強賽受大家矚目,甚至被譽為意外提前的冠軍賽。觀眾席全滿,比賽開始前兩邊粉絲的歡呼都聲勢浩大,不相上下,即使在選手休息室也聽得見。

 

    米勒不會演戲。

    他在休息室笨拙的裝出往常賽前應有的模樣,但我一看就知道他還沒進入狀況,我出言問他:「你又覺得自己辦不到了嗎?」

    「沒有,我一定辦得到。」自從那天起,每次我突然叫他,他看著我的眼神就像在提防著主人的家禽,我怎麼問他也無法改善,事到如今也只能祈禱這對他沒有影響。

    現在米勒的兒子伊安平常都交由在訓練所擔任櫃台的表姊照顧,為了怕米勒不放心,今天表姐和伊安也來了,但是比賽前的此刻沒有在休息室,而是在稍遠的哺乳室泡奶粉。要是沒發生那件事,我一定會因為這情況的荒唐而嘆氣,但是我現在只考量著怎麼樣能讓米勒安定下來。

    但是我什麼也沒做到,就讓米勒走上擂台了。

    選手進場,現場陷入一片激烈的叫囂。

    觀眾席相當昏暗,所以我先湊近確認了在親友席上表姐和伊安,通知了米勒一聲,坐在板凳上的米勒只是看著我說了謝謝。

    第一次,我分不出來這是真心的、還是假裝的冷漠。

    即使心裡用力的揪緊,我只能用力搖搖頭甩去雜念,把牙套塞進米勒嘴裡。

 

    當主持人開始說話,觀眾才慢慢降低歡呼音量,令人情緒激昂的介紹著兩邊的磅數身高等資料,相較於紅色角落我們這頭只有四五個人照料,藍色角落那頭前冠軍勢在必得,一大群如隨從一樣的助手也起鬨的嗆聲歡呼,他的教練滿頭白髮,眼神專注的盯著米勒,嘴巴對著庫萊喃喃自語。

    兩位選手到中央聽裁判宣讀規則,皮膚黝黑的庫萊臉抬得高高的,但沒多說什麼挑釁的話,米勒只是默默看著。

    隨著裁判的指示,兩人回到角落,接著,比賽開始了。

    經驗豐富的前任冠軍試探的逼近,兩個導播在一旁一搭一唱的熱烈評論著。

    「比賽開始了,庫萊出拳了,但卡洛斯迅速的閃開。」米勒趁機在對手腰際塞了一記勾拳,兩人分別過了兩拳,相安無事。

    「很快、很快、很快!哦!但是相較之下卡洛斯的反應似乎比前幾場慢,數度讓庫萊有機可趁。但還是勉強防了下來,目前還看不出勝負誰上誰下。」雖然檔下了力道,但米勒的肩膀、背接了不少拳頭。

    兩個人打起來相當謹慎,數度抱在一起僵持不下,裁判不斷上前要求分開。

    他在急什麼?我在場邊眉頭深鎖。

    平常他並不會這麼焦躁,對勝利的渴望嗎?他從不會這樣。就算想著要贏,我知道他享受於拳擊的速度與力量。

    「現在卡洛斯出擊了!身體放得很低!有效攻擊!左拳、右拳!重重的打中了!是有效攻擊!趁著一個用力的直拳空隙,卡洛斯的臉接住了庫萊的一記勾拳,他還是站住了,站住了嗎?庫萊想再補一拳,倒下了!」

    現場爆出如雷歡呼,有人起立鼓掌,相反的,我兩眼發直呆望著因為倒下而沒再挨拳的米勒。

    透過轉播,全世界看著米勒倒下。

    不是吧。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倒在擂台上,雖然只是一瞬間,但他在擂台上甚至沒有被人絆倒過,更別說是因為接了一拳而失去重心倒地。我的腦袋空轉。怎麼可能,從我接手到現在,這種事從沒發生過。

    倒下只是一瞬間,米勒站了起來,裁判與他對視,開始從一喊到八秒,問了他是否可以繼續,卡洛斯喘著氣說了可以。

    「第一回合剩下最後四十秒,怎麼樣呢,第一回合最後的攻防,卡洛斯看起來還很昏哦,能不能撐住呢?」米勒回復冷靜,湊近去送拳,幾個在庫萊的腹部上,接著突然塞了一個偏上的勾拳打中對手的下巴。

    「有效攻擊!庫萊後退,米勒想補兩記短拳,裁判上前阻止!兩人拉開距離。」

    拳擊手套打中人的身體身體相當悶。

    碰、碰。

    但是我知道,站在擂台上,在對手面前,是來不及覺得痛的。

    米勒會覺得痛嗎?他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

    「兩人一邊肩膀抵在一起,另一邊不斷出拳。鈴聲響起!」

    兩方選手謹慎的瞪視著對方退開,米勒回到角落,他的臉有一個短短的撕裂傷,所幸傷口不深,助手一個擦藥、一個擦汗,一個將水淋到他身上後將水噴進他嘴裡。當我還是那個不怎麼樣的選手,總覺得回合間的這段時間怎麼也不夠我休息,現在身為教練應該也是這麼覺得才對,平常米勒比賽我這段時間總是在讚賞他要他保持、提醒他對手的哪些攻擊角度,但是如今卻因為不知道該做什麼而感到時間漫長,手足無措。

    失職。

    兩個字閃進我腦中,現在我該做的不是在這裡哀嘆或慌張。

    米勒如果在平常的狀況是不會輸的,我必須將他的心態調整回來。都是我的錯,我必須補救。

    「教練。」那個低柔的聲音把我的神智給喚回擂台的這個紅色角落。

    ……?」我想擠出聲音,但字母糾結著梗在喉頭。我能做的只有看著米勒。

    「我的狀況不好。」不是問句,而是陳述著事實。

    你會贏的。只是這樣一句話我竟然說不出口,我咬緊牙關責備自己,避開傷口,拿毛巾用力的往他臉上擦去:「不用擔心,好好調整,下一回合給他難看。」轉播的攝影機湊了過來,近得我想一把推開,我嫌惡的看了一眼。接下來的米勒的舉動讓所有人難忘。

    他深邃的群青色眼睛看了我一眼,表情不改平時的認真,接著轉眼望向攝影機。

    米勒卡洛斯往攝影鏡頭伸出食指,轉播畫面裡,健壯的手消失在攝影畫面的右邊,接著攝影機急速的往左邊晃動。

    我這邊看起來只是輕輕一推而已,但攝影機卻差點摔到地上,就連攝影師也踉蹌的站起來,驚慌的看著米勒。

    「我要講悄悄話。」

    「欸?」攝影師的聲音也錄了進去,這段對話放送全國。

    「麻煩您不要拍,謝謝您。」米勒難得的輕輕微笑也一起放送全國。

    攝影師有職責在身,但雖然困擾還是退了好幾步,保持距離遠遠拍著紅色角落。

    「天啊,米勒,你剛剛只用了食指嗎?沒吃禁藥大家都知道,……現在該不會要說你不是人類吧?」我半分認真的問他。

    「教練。」米勒只是嚴肅的看著我。

    「蛤啊?」

    「我剛剛的狀況不好,但是我不會輸。」

    我一瞬間感到開心,換做其他人可能會就這樣讓他上場,但包括剛才他的舉動,都讓我覺得太異常了。他一定是想對全世界極力掩藏自己的不安。

    「米勒,不對。你不是不會輸。」

    果然,米勒的眼神出現破綻。我將牙套塞回他嘴裡後,要求米勒花比平時還要專注一百倍的精神聽我說話,米勒的聞言忍不住稍微挺直身子,見狀我順便伸手按摩要他放鬆。聽好了,我是你的教練,我看著你的日子比誰都多,相信我。

 

 

    「米勒,你不是不會輸。」

 

    「你會贏。」

 

    「你一定會贏,你是拳王。」

    「拳王:米勒卡洛斯。」

 

 

 

   

 

    安靜。

    比賽的時候,其實很安靜。

    轉播、群眾、吵雜聲慢慢減小,彷彿全世界只剩下這個擂台。

    就連拳擊手套碰撞的聲音都很微弱,彷彿只有震動。

 

    我當拳擊手時這麼覺得,沒想到,身為職業選手的教練也有這樣的感覺。

    「只要你繼續走這條路,就等於老師沒有放棄拳擊!」我突然想起了雨川的話。如果說我也這麼覺得,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我只是一個年輕沒本錢的教練,米勒只是雨川送來的一個意外寶藏,不是我打造的,也不是我應得的。當他的教練也是所有教練的夢想,但他還是落到了我手上,只能說是他的運氣太壞,我的運氣太好。

    米勒是拳王。他為了拳擊而生。

    我是他的教練,但同時他也是我的夢想。

    我不是捕鷹的獵人,我是訓養獵鷹的獵人,同時也是他的獵物。

    而我知道,他必須擔任大家的夢想,今天他要為自己、所有人站住腳,而讓他持續勝利是我的責任,我必須將獵人的職位發揮到最好,讓老鷹安心的飛。

 

 

    「庫萊和卡洛斯都回到了場中央,鈴響!比賽開始了,兩人都還在試探,庫萊先出拳了!卡洛斯低下去漂亮的閃開!接著速拳!快到都來不及播報!」

 

    「噢!很用力的擊中了腹部!庫萊跪下去了!裁判上前要求卡洛斯後退。沒問題嗎?庫萊看起來沒問題,數到八了,沒問題,好像心急了衝了過去,卡洛斯閃開後兩個人糾纏在一起。裁判要求分開……,嗯……花了一點時間,裁判直接出手拆開了,比賽繼續。」

 

    「卡洛斯這拳很精準!像報復一樣也打在臉上!現場觀眾現在興奮的站了起來,但庫萊有沒有辦法站起來呢?六、七、八、九……又是一陣歡呼!前任冠軍不是省油的燈!庫萊站起來了!有沒有辦法繼續比賽?……可以!三十二歲的庫萊不會輕易向難以相信只有十八歲的菁英妥協的!」

 

    「但是體壇新星不是亂喊的,兩拳!啊!庫萊防禦的很好!兩人動作都變慢許多,第二回合剩下不到十的時間,還是僵持不下,噢!兩人突然連擊過招!漂亮!卡洛斯像是沒有負傷一樣,拳頭相當帶勁的打中庫萊的側腹!庫萊又想往前……鈴聲!」

    「啊啊,庫萊好像罵了髒話?裁判上前提醒他。看來很不是滋味啊!」

 

    米勒瀟灑的回到角落坐下,眉尾的撕裂傷看起來沒有惡化,他只是細細得喘著氣,任水淋在他肩上,沿著他的背肌紋路往下流。

    我稍微施力拍了拍米勒兩邊臉頰:「很好,就是這樣,他已經怕了,現在氣勢是在你這邊。你會贏,這不是野心,也不是鼓勵,米勒,你會贏。」

    米勒突然用他那張撲克臉看著我,像自言自語般默默開口:「太好了。」

    「蛤啊?」什麼太好了?

    「教練又和平常一樣了。」

    什麼?

    你有沒有搞錯,和平常不一樣的人是你這傢伙吧?

    米勒大概見我一臉狐疑,繼續說:「教練,只要我是拳王,你就會繼續當我的教練吧?」

    「你突然間胡說什麼?」

    「我突然想到,雨川老師和我說,只要我不放棄拳擊,老師就不算放棄拳擊。」

    ……。

    「只要我是拳王,教練就是冠軍教練了。」

    ……。」我目前為止和大眾一樣,一直覺得他和外表一樣,和體貼禮貌的個性各種表現一樣,內心也是個大人。但結果,他根本就是個小孩啊,頭腦簡單的傢伙。

    「教練……?」

    「真是受夠了,傻孩子,我的榮譽不是你的責任。」

    「彼此彼此。」

    真是不討人喜歡的小大人。我用力的揉了揉他的紅髮。其實我們很像嗎?這樣想也太往我臉上貼金了,我的生命裡有你這樣體貼的人出現,大概是奧雷提亞可憐我吧。

    「對了、教練……?」好像有什麼事還想說,但是一個瞬間,米勒瞪大眼睛瞪著我背後。一道陰影讓我打開耳朵,我聽見尖銳的麥克風大叫著庫萊的名字,接著主持人像是現場新聞轉播暴力衝突一樣播報著。

    「庫萊和布魯斯教練起了爭執!現在突然走到紅色角落,很危急啊!大家都攔不住他,他要攻擊卡洛斯嗎?天啊!他出拳了!卡洛斯好像閃過了?助手還是拉不住庫萊,卡洛斯站起來把年輕教練推開,裁判走向前去檔了,庫萊還想攻擊嗎?……還是終於冷靜了嗎?老天!?卡洛斯倒下了!」

    米勒回頭要坐回角落時,庫萊在人群中朝米勒的後腦勺一記直拳,但是助手提醒的高喊讓他回頭,不偏不移的打在第一回合的傷口上,米勒往角落倒去,擂台上擠滿的人為了攔著狂飆髒話的庫勒,竟然任米勒倒在繩索上。

    裁判決定庫萊喪失比賽選手資格,但那個瘋子竟一臉得意的叫囂著。而他的視線盡頭,米勒摀著額頭,表情痛苦猙獰。

 

    混蛋。

    那個混蛋──!

 

    「什麼!?紅色角落的赭教練擠進人群裡!現在要釀起艾耶雷克第一起教練攻擊對方選手的事件了嗎!?比賽已經是判給卡洛斯勝利了怎麼不忍忍呢……?

    嬰兒的哭聲。

    在我快要抓到庫萊那緊張著的該死嘴臉時,我聽見了嬰兒的哭聲。我停手了,任訓練班一起來的助手把我拉開人群,我奮力扭頭一看,米勒的側臉看起來頓失痛苦,眼神慈愛。

    「啊,伊安。」米勒的聲音中透露笑意。

    場邊裁判上前關心米勒的狀況時,不巧隨口問到:「伊安?」

    「嗯?噢,我兒子。」

    雖然聲音不大,但是擂台上的人一一停下動作看了過來。

    「你?米勒卡洛斯的兒子?」裁判甚至忘了自己的來意,不可置信的問。

    「是啊。」

    「你有兒子?」

    「嗯。」

    事情是怎麼落幕的,我也不太記得了。只記得米勒開心的說,兒子救了他,不然要是我被停賽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隔天早上,艾耶雷克日報的體育頭版是庫萊攻擊卡洛斯的比賽,米勒被放上了一張幾乎半版大的,帥臉因痛苦而扭曲的照片,頓時讓庫萊成了全民公敵。而他用單指推轉播鏡頭的畫面雖然也被重複播出,但總覺得那難得不經意的禮貌微笑已經被記者拿來當作猙獰表情的對照組。另一方面,娛樂頭版上則放上了米勒頭上已經包紮後,一臉緊張得小心抱著兒子伊安,而我扶著米勒邊離開邊推開鏡頭與人牆的照片。

    我拿著娛樂版頭條,對沙發上正用大大的手生疏拿著奶瓶的米勒問:「我鬍子忘記刮了,這樣看起來很像一家人欸。」

    米勒突然嚇的鬆手,奶瓶直接落到伊安的肚子上,所幸伊安沒哭,反而開心的看了看爸爸笑了起來。

    「你幹嘛啊!?」

    ……不是、因為,因為我很驚訝。」米勒第一次講話這麼結巴:「我原本在被庫萊惡意攻擊之前就是想說這個……,教練,你該不會不是人類吧?你怎麼知道?

    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不要一直學我說話!怪力拳王!我有些憤怒的抗議,但是米勒卻一臉認真的嚥了口水,欲言又止,我只好冷靜下來叫他有話快說。

    「對不起,之前的事,因為我不小心就把教練當成爸爸了。」

    「喂,我才三十六,我可不像你這麼勇猛,十七、八歲就當爸。」

    「啊……,應該說不是真的當爸爸……,就是,如果爸爸是你就好了。

    想起了他對兒子的喃喃自語,罪惡感和心疼在心中格外刺痛複雜,自己造的孽、要自己擔才行,我咬緊牙關開了口:「爸爸要像你這樣體貼才行,爺爺兇一點倒是無所謂。」不管米勒一臉驚訝,我順著台階,答應了平日幫他帶小孩,訓練比賽的時候要交給表姐。米勒看起來相當開心,一點妥協委屈也沒有,甚至他就決定在當天設置了個名份,變成他的紀念日了。

    當時我只是亂槍打鳥正好選對了藥。

    但是再怎麼說也一把年紀,我知道,就算傷口癒合,疤是永遠存在的。

    米勒會離開人世,都是我的錯。

 

 

 

 

 

 

 

 

 

 

 

 

 

   

 

    伊安今年小學四年級,九歲。

    他的爸爸米勒是享譽世界的拳王,剛拿下第十個職業拳擊冠軍,二十八歲。

 

    「米勒,你雖然煎魚都煎成渣,但是很會幫小孩挑衣服。」看著走在前頭粉紅色頭髮的伊安,鮮豔的頭髮下穿得一身圖案討喜的白色T恤,配著細碎星光圖案的深色飛鼠褲,腳踩伊安自己選的卡通圖案涼鞋,我不由得讚嘆還算是年輕人的他真是不退流行,衣櫃裡的衣服隨便配一配,就讓伊安看起來就像童裝雜誌上的小模特兒。

    「這是讚美嗎?」如今米勒看起來比當時剛轉戰職業組時看起來更成熟,原本十八、九歲時雖說早熟,但臉還得出來是個少年,現在完全就是一個讓男人想揍他臉以消滅一個情場競爭對手的青年。

    「這個嘛……,一半吧。」我似笑非笑的對他說,米勒皺著眉頭露出又開心又難過的複雜表情,認真過頭這點還是沒變。

    這時,伊安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回過頭來一把抱住爸爸,開始展開他爆炸性的發言:「對了!聽我說!爸爸、赭老師,今天班上有女生和我告白哦!」

    「什麼!?」孩子的爸像是女兒被混混拐跑一樣,一臉無法接受。他轉過頭來看我,接著慌張的向我求救:「教練!你也太冷靜了吧!」

    有什麼好求救的?這附近也沒什麼人啊?而且記者對拳王兒子的純純小學生戀愛會有多大興趣?只能拿去當娛樂版貼屁股的報導啊,我冷靜的調侃他:「不意外啊,這是遺傳基因啊!爸爸十七歲就有小孩,兒子九歲交兩三個女朋友也沒關係吧。」想叫四十七歲的光棍救你?門都沒有。

    「怎麼會沒關係!」

    伊安一臉疑惑,拉了拉我的褲腳:「赭老師,我沒有交女朋友啊?」

    不理會孩子的爸鬆了一口氣,我發現了這孩子語帶玄機:「那,有幾個人和你告白?」

    「三個!」伊安扳了扳手指頭後,天真無邪的大聲回答。

 

    這對父子根本是全艾耶雷克的男性公敵,有夠討人厭。

 

    我用力的搔弄伊安蓬鬆柔軟的粉紅色短髮,他像隻小狗開心的從爸爸身邊撲了過來,我稍微施力將他抱起來對他說:「不可以腳踏兩條船哦,三條船也不可以。要交女朋友一次只能交一個。記得聽你爸的話,要多照顧女孩子哦。」

    「遵命!」比出軍人的敬禮手勢,伊安跳回爸爸背上。

    「伊安,交女朋友太早了!不可以!」米勒嚴肅的側過頭對肩上的兒子說。

    「唔,好啦。」伊安妥協的答應,看了我一眼,我故意向他眨眼睛,他雖然不理解,但也貪玩的對我眨眼睛。

    幾天之後我才知道,米勒的抗議是對的。

 

    基本上,伊安在學校和小女生玩了可愛的「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的遊戲。其中有個小女生和伊安特別要好,伊安每次見到我,都會和我報告他們的最新進度,……大概就是在福利社買了一樣的點心,或是上課借了她橡皮擦之類的,實際上挺無趣的。

    沒幾天,學校日到了,學校邀請家長至少要參加班級內的活動,之前都是我替米勒參加,但因為今年米勒剛好遇到重訓隔天休息日,他穿著粉藍色條紋的襯衫,配了一條沉穩的深紫色領帶,配著灰色西裝褲,緊張的到學校去了。而我負責待在他家盯著伊安寫作業。

    我心裡有各種不詳的預感。

    雖然長相上不像,但是我的年紀看起來比較像伊安的爸爸吧?

    米勒沒問題嗎?學校老師會不會瞧不起運動員?

    他會不會不小心煞到別人的媽媽,結果釀成家庭革命啊?

    個性斯文會不會被誤會是有名人的架子?被其他家長刁難?

 

    碰!

 

    我還來不及列舉完,卡洛斯家的門就被用力的打開了。

    通常會這樣開門的,不是興奮得忘記控制力道的伊安,就是緊張得忘記控制力道的米勒。

    我盡量保持冷靜的看著門口氣喘吁吁的大人:「這麼快就結束了?不是還有一個小時嗎?」

    「學校都是人。」

    「蛤啊?……你有社交恐懼症?」

    「不、不對,我說錯了。」米勒吐出讓他緊張到沒整理字句就說話的兇手:「學校都是記者。」

 

    這還真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但也是最麻煩的!

    「我一到班上,老師就和我說有記者在大門等著採訪我,而且越來越多。我堅持要參加學校日,所以沒有馬上走。結果剩下快一個小時的時候,警衛到班上來通知我,結果我在走廊遠遠望過去,側門和後門也有記者。」

    「哇哦。」簡直像演電影:「警衛開路送你回來?」

    「我得到主任的同意,翻圍牆溜了。」

    拳王翻小學圍牆的畫面啊。我因為還搞不清楚事情的嚴重性,忍不住開始想像那滑稽的畫面:「那麼,你知道那些記者是為了什麼非要聚集在學校堵你不可嗎?」

    聞言,米勒看了一眼伊安,伊安緊張的回望著他的年輕爸爸。

    「警衛說,記者懷疑我有婚外情。」

    「這是我聽過最有趣的笑話了。」老婆都出家快十年了,是哪來的婚外情。

    「我說我沒有,結果警衛說記者給了他一張婚外情對象的照片。」米勒掏了掏西裝褲口袋,拿出一張上圍豐滿的美女照片,雖然穿著正式,但表情看起來挺色情的。

    「這誰?你怎麼不介紹給我認識?」

    「我不知道!」

    伊安跑了過來,輕輕一跳抽走了那張照片正當我們想阻止時,他大叫了一聲:「啊!是美沙姊姊!」

 

    ……!?

 

    稍晚我叫伊安跪在數個啞鈴圍起來的小方格內,賞了一兩個巴掌、把他罵到大哭。直到米勒看不下去,差點也哭著阻止我,我才罷手。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伊安和那個特別要好的小女生聊到了「媽媽」。由於卡洛斯家的政策是對外一律誠實,所以我們都對大眾表示米勒雖然確實早已和太太姬塔分居,但因為一直沒有簽到離婚證明書,所以兩人維持著名不符實的夫妻關係。小女生聽了之後,卻說可是這樣伊安沒有媽媽很可憐,於是出了餿主意,把身為拳王粉絲的姐姐的私下發言信以為真,想要當姊姊和拳王的愛情丘比特。

    這樣伊安和我就能更常在一起了!

    伊安傻傻的被哄得開心,回家前和小女生的姊姊見了幾次面。

    姊姊雖然無心,但竟然也藉這個機會,寫了一封粉絲信、附上自己的照片,想要請伊安交給爸爸米勒。

    誰知道這封信塞在伊安口袋裡竟然會落到記者手上。

    有機會炒作的新聞,就這樣被拿來惡意扭曲利用了。高高在上的人爆出醜聞是最能吸引收視率的題材之一。

    我立刻開了小小的記者會給幾個大報社,拉著還沒哭夠的伊安和一臉擔憂的米勒,向記者們解釋這次事情的由來,在他們大肆報導前,也先還給那個美沙小姐清白。一個記者在會後白目的將麥克風塞到米勒面前:「卡洛斯先生,那你有考慮過正式離婚嗎?粉絲們會有機會嗎?」

    我搶過那支麥克風,丟到那名女記者的臉上。卡洛斯緊皺眉頭,露出想抗議卻又有點感謝的複雜表情,我和他不同,可不是女性至上的紳士,沒理他的跨步向前開路。

    「赭順安先生你做什麼!?這樣有損你的形象哦!」一個男記者湊了過來激動得質問,一旁的攝影機紅燈閃爍。

    「這是現場直播嗎?」

    「是啊!你對剛才的……。」不等他說完,我揪住男記者的肩膀瞪了他的記者名牌一眼,對轉播攝影機大聲念出他的名字。

    「我沒有什麼形象要顧,倒是你們剛才還有現在這樣攔著不讓米勒和他寶貝兒子回家的行為,有損記者的形象哦。」冷冷的這麼回答,故意學著記者的用語,我颯爽的走在前頭,米勒表情複雜的朝那兩個記者道歉,抱著睏得要睡著的伊安跟上我的後腳。

 

    「這個粉絲的信呢?」摸著哭累睡著的伊安的臉頰,米勒坐在床頭皺著眉頭問站在小孩房門口的我。

    「事到如今你還想看?」不擔心被誤會到更誇張的程度了嗎?

    「她這樣很可憐啊,而且這次的事我也讓她困擾了。」

    「誰知道記者丟哪去了?你死心吧。」

    「不好意思,連管教伊安這種事也要讓你幫忙。」米勒為伊安蓋上被子,親吻他的額頭後拉起小夜燈,我順手將大燈關了起來:「拜託,想到你罵伊安那種不痛不癢的態度,我就渾身不對勁。」米勒從昏暗的燈光中走出來,眼神有點寂寞的看著我:「還有剛剛那個記者的事。」

    「你說男記者?」

    「不是,是那位小姐。」

    那你有考慮過正式離婚嗎?粉絲們會有機會嗎?

    「我也該去找姬塔了,為了欺騙自己和她還是夫妻,老是和大家解釋、這樣對伊安也不太好。」真沒想到事到如今他還這麼愛那個為了宗教拋家棄子的女人啊,我看粉絲是沒機會了。

    但他大概也不是需要什麼意見,只是想要說出來強心而已,我聳聳肩對他回應:「你覺得可以就去做吧,你已經不是小孩了。」

    米勒閉上眼睛,低頭把前額靠在我肩上,這是他無助難過時會對我做的事。

    「教練。」

    「乖,你不是孩子了。」我摸摸他的頭,聲音如往常沙啞的說。下了擂台時喪失光芒的他,這些年來我看多了已經習慣,但這仍是拳王和我才知道的祕密,拳王是個會對身邊唯一身為長輩的教練撒嬌的人,一開始還覺得怪,但久了時間也讓我習慣,他脆弱的一面需要有人幫他看著。

    ……教練。」我不知道,這一聲聲的教練,對他來說弦外有音。

    明明有這麼多線索的,但卻我不知道。

 

 

 

   

 

    伊安長大後和爸爸年輕時有幾分神似,但臉蛋更秀氣一點,應該是遺傳到了媽媽那邊。說到媽媽,自從正式離婚過後,姬塔常以陌生的親戚友人的姿態和伊安接觸,一開始只是姬塔單方面想見伊安,但後來變成姬塔想培養伊安的信仰,開發他的宗教才能。關於這點就連米勒也有點反抗,但還是順著深愛的前妻的想法去做了。

    此外,伊安的體格除了矮了點外和爸爸很像,相當精壯,臂展也相當不錯,但是到了伊安十八歲那年米勒拿完冠軍後閃電退休,伊安就沒有什麼動機繼續學拳擊或格鬥。不過他也找到了自己的出入,二十四歲那年,他碩士畢業就錄取了大學講師,邊做博士研究邊開課教書,可說是另一方面的傑出。

    伊安二十四歲那年。

    米勒四十二歲那年。

    我六十歲那年。

    一件改變人生的大事發生了。

 

    米勒拿了十九個職業擂台冠軍這樣無人能敵的記錄光榮退休後,七年過去了,這七年間,原本米勒還會為了伊安的升學問題偶爾請我來他家幫忙,但自從伊安成年後,漸漸的,我和卡洛斯一家人變成偶爾吃一次飯寒暄的朋友關係。

    也是啊,本來就應該是這樣。

    赭順安和卡洛斯一家最多就是偶爾定期聚餐見見面聊聊天的關係才對。

    因為相處的時間和以前差太多,有時候我還不知道該和米勒聊什麼,只能等伊安傻笑著提一提學校的事。但是我們也不是很在意,畢竟我年紀也大了,米勒也怕我在意,再加上他個性依然嚴肅,既然沒有出言消遣,就這樣一直持續的平淡相處著。然後,一直發展到了今天。

 

    事情開始得很突然,就連預兆也是。

 

    身為傳奇拳王的教練,雖然年邁但還是手腳快活,現在已經是接管逝去叔叔訓練所的督導教練,當時我剛好待在訓練所的教練休息室,我用長滿皺紋的手按著遙控器時,看著電視螢幕的角落新聞顯示的時間,突然想到有事情錯過了。

    米勒都會在這個時間打手機來確認隔天假日的聚餐才對。

    會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嗎?

    「都是中年人了還是非要讓長輩擔心嗎?」為了削減自己的疑心病,我起身緩慢的掏出口袋裡的手機,快速鍵播給米勒,嘟嘟嘟的播號聲音不斷重複聽得我越是焦躁,在我不耐煩到想掛斷時,剛好,電話終於接通了。

 

    雜音。

    桌子因為被撞到而移動的沉悶聲音。

    翻箱倒櫃、異碎物掉落的聲音。

 

    「米勒?」

 

    尖銳的雜音。

    東西被砸爛的聲音。

    什麼東西在低吼的叫聲。

 

    不安在我的心中急速膨脹,怎麼回事?是妖魔嗎?我突然想起電視新聞上最近逐漸頻繁播出的社會新聞,和平的艾耶雷克裡以攻擊侵害人類為生的怪物。我握著手機的手發抖著,難以言喻的害怕讓我必須伸出另一隻手握緊手機,等等、我在害怕什麼?現在是害怕的時候嗎?不行啊,在這樣下去,米勒他……。

 

    快做點什麼、你是拳王的教練。

 

 

    「米勒──!」我用盡老肺使力對著電話大吼。但是人生卻像走馬燈在腦中播映。我甩開那些不安,繼續大吼著。

    「米勒.卡洛斯──!你不是不會輸啊!」你是老鷹,狂而靜,精而猛。你看你每個一記攻擊、每一次閃躲。

    但是我腦中竟然閃過米勒那張總是很認真的臉,好像再也看不到了似,我快要急出老淚。

    混蛋!

    ……混蛋!

    你是拳王啊──!

    「你會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瘋也似的對電話另一頭大叫。

 

    沉靜。

    和在擂台邊一樣,電話另一頭相當安靜,我聽到了米勒的聲音。

    扣扣的,拿起話筒的聲音。

 

    「……對不起。」極度壓抑著痛苦,壞了那個熟悉的溫柔聲音。

    「米勒!」

    「這次可能沒辦法,所以……。」

    「喂!米勒──!你是拳王啊──!給我撐下去,我馬上過去!我馬上去救你!電話不要掛,聽到沒有!?米勒──!……該死!給我撐下去。」電話掛斷了。

    一路上,人生像是走馬燈一樣。

    我最恨的就是,記憶清晰。

 

    如果有什麼不足夠的地方還請多包涵,我一定會努力趕上,謝謝您收我為徒。

 

    拜託你要沒事。

 

    教練、我辦不到……。

 

    拜託你一定要沒事。

 

    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混蛋!

 

    我還沒和你道歉啊。

 

    教練在訓練所整理行李嗎?那臥房會經過客廳或其他人的臥室嗎?

    喂!你這個小鬼抹什麼在我臉上!?

 

    我還沒和你道謝啊。

 

    我考慮了很久,只有讓教練陪著伊安我才能安心,拜託您了!

 

    我還沒搞懂你在想什麼啊!

    門沒有鎖,我邊衝進去邊大喊著:「米勒──!」

 

    米勒倒在血泊裡,伊安滿臉是淚、滿手是血的看著我。

 

    你什麼時候變成了想用錢解決問題的混蛋啦!?

    我是你的教練,此外不會是別的東西!你這話就是不把我當教練看是吧?

    那你就別假惺惺了趕緊換一個去!

 

    對不起……我只能說對不起。

 

    ……赭老師,我……,爸爸他……。」伊安哭得不能自己,聽得起來剛才似乎扯破喉嚨過,聲音雖然激動卻微弱顫抖。我的眼神轉回血泊中的、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米勒,你怎麼了?」我走近,趴倒在地的米勒一邊臉側著,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閃耀的群青色彷彿慢慢生鏽,漸漸失去光采,死沉的盯著虛無。

    「怎麼不等我呢?我不是說要來幫你嗎?你話不是還沒說完嗎?」我跪進血泊裡。

    「我還有好多話沒說啊。」深深望著,顫抖著。

    「我還有好多事沒問啊。」不知不覺,滿是皺紋的一雙手,捧著逐漸失去溫度的米勒的臉。他的另一邊側臉,除了盯著前方的藍眼睛外,不但皮膚發黑,還突出各種異形,說明了他並不是遭受妖魔攻擊,而是妖影侵蝕他,讓他變成了妖魔。

 

    教練,只要我是拳王,你就會繼續當我的教練吧?

    你突然間胡說什麼?

    我突然想到,雨川老師和我說,只要我不放棄拳擊,老師就不算放棄拳擊。

    只要我是拳王,教練就是冠軍教練了。

 

    真是受夠了,傻孩子,我的榮譽不是你的責任。

    彼此彼此。

 

    「是什麼讓對手有機可乘啦,米勒?」

 

    「是我,對吧?」

 

    「為什麼你老是,把我當成你的責任呢?我得不了冠軍,我放棄拳擊,不是你的問題啊。你才是讓我回到擂台上的人啊。你為什麼要把我這樣的人當作你的責任?你讓我變成了冠軍教練、我陪你變成了拳王,我的人生已經足夠了啊。你到底想扛什麼責任啊?」

 

    這樣(我們)看起來很像一家人欸。

 

    如果(我的)爸爸是你就好了。

 

 

    教練。(我很寂寞。)

    ……教練。(除了教練以外,我可以把你當成家人嗎?)

 

    「我都知道了,米勒。你一直是我的家人。」因為我拉不下臉和你說,對不起。因為教練這個職位的自尊讓我變成骯髒糟糕的人,對不起。

    傷了你,沒陪著你,就讓你寂寞的離開了,對不起。

 

    「米勒。」

    「你是我一生的榮耀。」

    「乖孩子,安心睡吧。我在這裡。」

 

    回來吧。快回來啊。

    這些話,我都來不及和你說啊。

    你要我怎麼辦呢?

 

    為了保護因為抵抗妖魔而誤殺爸爸的、同樣受了重傷的崩潰伊安,幾乎失神的我還是冷靜的和救護車以及記者們說,米勒在家遭受妖魔襲擊,妖魔甚至差點殺害了剛回到家的兒子,在父子的合力下,伊安擊退了妖魔,但米勒還是不幸傷重去世。半說謊半誠實的向世界公布傳奇拳王的死訊。

    忙了一整天,安頓完伊安之後,我婉拒護士要我休息,回到了米勒家整理一片狼藉的房子。

 

    天色已經黑到不行,半夜幾點了呢?我掏出手機想確定。

    「您有一則新留言。」

 

    米勒。

    當時你是故意掛我電話的嗎?

 

    「赭教練,伊安就拜託你照顧了。」

    「這一生能當教練的家人,是我的榮幸。」

    「我是拳王,我是教練的王牌選手,這個位子應該不會被其他人取代了吧?」

    「謝謝您。」

    「我的人生已經相當滿足。」

 

    「就這些話而已,你不能當面和我說嗎?」只有我一直受你體貼,單向的給予太過份了。

    還是說,其實你早就知道我在想什麼了?只有我一直不知道嗎?

    回答我。

    就算我都知道了,拜託你回答我!

 

    那天晚上,我在殘留著米勒血跡的地板上,老淚縱橫的洗刷著拳王在這個世界上最後奮鬥的痕跡。哭得像個孩子。

 

 

 

   

 

    現在,伊安二十八歲。就像當初淨化還未死透的父親,他現在的工作是到處淨化陌生人的聖職者。

    我,六十四歲。退休在家以外,偶爾會去訓練所看看親戚的經營狀況,偶爾出些狗屁意見。

 

    米勒在我們的心裡,還是四十二歲。

    但因為記憶猶新,有時候我們覺得,他住在我們的心裡,和我們一起變老。

 

    「赭老師,今天是紀念日哦。」

    「蛤啊?」

    電話另一頭伊安爽朗的笑著:「你老糊塗了嗎?爸爸訂的紀念日啊。」

    「囉嗦!」我安心的稍微仰後躺進柔軟的椅子裡:「哦,那個鬼紀念日啊?」

    「不是鬼紀念日啦。是家人紀念日。」

    「有這個名字嗎?」

    「去年你已經驚訝過了耶……老師,沒問題嗎?我搬去你家住好不好?」

    雖然伊安的語氣透露出他是百分之百在擔心我,但和他爸爸不同,這傢伙講話真讓人不爽,一點也沒在注意用詞:「伊安,你欠揍嗎?」不過嫌歸嫌,我倒是希望他能繼續這樣維持下去。

 

    伊安稍晚就到我家來打擾了:「赭老師!我買了一些水果,你想吃什麼?」

    一進門先問水果,真不像話:「過來。」

    伊安一過來,我一拳就揍了過去。

    他閃躲的樣子,和米勒一模一樣。精準、快速。

    「嚇、嚇我一跳!你真的覺得我欠揍嗎?」他像隻向主人示弱的大型犬,有些害怕的看著我。

    「普普通通,然後我要吃蘋果。」我撇開頭敷衍把他打發走。

    「哦!我馬上去切、等我一下。」

    伊安的眼睛是漂亮的天藍色。

    眼神不像他的父親堅定銳利,相當和善溫暖。米勒也說,伊安的眼睛像媽媽。我看米勒就是被這雙眼睛騙走了吧。

    雖然如今我也和奧雷提亞相安無事的在這個世界共存。

    「喂、伊安。」

    「嗯?怎麼了嗎?」伊安竟然已經切好蘋果走出廚房,迅速之快讓人懷疑他是米勒的兒子。

    「你也要被奧雷提亞帶走了嗎?」

    「為什麼?我沒死啊?」

    「我是指聖職者的事。」

    伊安詫異的看著我,啊,我剛剛的話聽起來像撒嬌嗎?該死!但伊安只是認真的開口叫我:「赭老師!」

    「蛤啊?」

    他要我比平常專注兩百倍的聽他說。

    「老師、爸爸、我。永遠都是一家人!」

    老師、爸爸、我,永遠都是一家人。

    教練、我、伊安,永遠都是一家人。

    我、米勒、伊安,永遠都是一家人。

 

    這個世界,突然失去聲音。

 

    青年模樣的你站在擂台上,眼睛裡的群青色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

    擂台上沒有任何敵人,你笑得意外開朗,米勒,你在笑什麼呢?往旁邊一看少年模樣的伊安站在你背後,一掃憂鬱,燦爛笑著伸手牽住你的手。

    前面有一個人,滿臉鬍渣的樣子看起來很老氣,裝著一臉火爆的瞪著我,像在保護後面兩個年輕人。

    深灰色的頭髮隨意的紮成馬尾,一雙紫色的迷濛眼睛看了過來,眼神像拉不下威嚴說好聽話的嚴父一樣,偷偷透露著擔憂,像在關心孩子有沒有受傷。

 

    原來。

    那就是我在你們眼中的模樣嗎?

 

    我最慶幸的就是,記憶猶新。

 

    咬下蘋果清脆的好聽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你切蘋果給自己吃嗎?」

    ……啊、因為老師剛剛看起來,想事情想得很幸福的樣子。」

    「囉嗦,拿來。」

    「嘴巴張開,啊──。」

    ……混蛋卡洛斯!」我一拳又揮了過去,伊安不解的垂眉哀嚎。

    我才不會說。

    是家人記念日讓我太開心,所以有水從眼睛裡跑出來。

    反正就算我不說,你也知道。

    不是嗎?我的拳王。

 

 

 

 

 

 

 

 

(完)

 


 

後記

因為是很喜歡的角色、很喜歡的故事,所以希望不要讓他只在腦中。

於是敲著鍵盤趁著靈感把他洋洋灑灑2萬2537個字打完了。

這是紀念性的一篇短篇小說。

在艾耶雷克的世界裡,發生的故事。

我真的太愛這些角色了。放了太多感情,光是寫結局就哭了七張衛生紙。

我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但是,希望這些愛有傳進看到這邊的你的心裡。

 

 

 

 

 

 

轉換心情,輕鬆一下

有人一定會想問,米勒和赭教練的關係

簡單來說就是家人啦呵呵((笑屁

他們都知道是什麼但我留了一些空間給他們以外的人((你把伊安放哪

給大家一些選項吧。

1.父子

2.兄弟

3.忘年之交

4.良師與乖學徒

5.(自主規制)

 

 

 

那麼手痠了的我只能跪謝看了這個短篇篇小說的您了

但願大家能找到永遠愛著自己的「家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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